寻找西南联大的年轻人
● ● ●
2021年5月29日首映的纪录电影《九零后》,由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传奇老人,联袂 “出演”。
杨振宁、许渊冲、王希季、郑哲敏、潘际銮、巫宁坤、马识途…… 这样的 “演员” 阵容,可谓空前绝后。
他们共同的身份是西南联合大学学生。这部 “高龄” 的电影,实际上是一部青春纪录片,导演徐蓓的叙事,完全是从西南联大学子的个体生命角度,去看西南联大的历史。
5月7日,《九零后》在京举行首映礼,笔者有幸先睹为快,为大银幕上涌动的滚烫青春和强烈的生命意识所触动,竟然久久不能释怀。借着老先生们的回忆,电影仿佛带着联大年轻学生的体温,折射出一个时代能够达成的最高理想人格的绚烂光谱。
那时候的西南联大,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学。那个时候的学生,个个心中有火,眼中有光,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我忍不住追问,是什么塑造了联大人刚毅坚卓、熠熠生辉的人格?
1935年,北平学生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爆发。当时年轻人的心头像一团火在燃烧,血管都要爆炸了。
16岁的杨苡开始给巴金写信。她回忆道,“巴金的《家》跟我们家很像。我想走,像《家》里边觉慧那样出走,他老是叫我忍耐,所以我就是也很生气。你们可以出走,怎么我就得忍耐。”
“我崇拜的人,除了我哥哥(杨宪益),当然就是大李先生,巴金的哥哥,那个是我的暗恋。” 100岁的杨苡性情率真,对着镜头,非常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一股新时代自由女性的清风,仿佛扑面而来,却又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与哀伤。
她深深怀念的大李先生,1945年病逝了。多年后她写道:“好像曾有个人走进我的心里,点亮一盏灯,但没多久,又把它吹熄,掉头走开了!”
她爱听的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是1938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翠堤春晓》插曲。舒缓的音乐响起,恰如似水流年,往事如粼粼波光浮现。
杨苡中学毕业后,被保送南开大学。但在照完毕业照的第二天,卢沟桥事变。侵华日军扔了炸弹,炸中了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没有了。北平、天津相继陷落。
怀旧的吟唱中,日军在疯狂轰炸。山河破碎,故土沦丧。
北大、清华、南开诸多师生,仓皇之间夺路出城,暂避长沙临时大学。冯友兰在国立西南联大纪念碑文中将之与历史上多次外族入侵、衣冠南渡相提并论:“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
彼时的悲痛与怅惘,是联大学子的共同记忆。
那一年,杨振宁15岁。他后来在纪念邓稼先的文章中写道:那是中华民族任人宰割的时代,是有亡国灭种的危险的时代。
1937年11月,淞沪会战坚持3个月后,日本人攻陷上海,沿着京沪线要往南京打。那一年,巫宁坤17岁。他就读的扬州中学奉命解散,校长上台宣布:教师学生各自回家。
“大家都哭啊!” 巫宁坤回忆当年情境,抑制不住悲从中来,语不成声,只有枯槁的双手,颤巍地想合着节拍。“我们有个女同学,唱高音的女同学上台去,唱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镜头推开去,是南京城外苍茫萧瑟的深秋。此时,距离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还有一个月。
战火蔓延至江西九江。潘际銮那一年10岁,看到满街都是难民跟伤兵。他被迫离开家乡,所乘火车又遭遇日军飞机扫射,火车司机停下来,让人们赶快下车,疏散到附近农田里,趴在地下。
他回忆道,“抗日战争对我的影响太深刻了,都在死亡线上。”
《让子弹飞》原著者、作家马识途2019年接受拍摄时,已经105岁。当年考大学,他一心想救国,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工系,准备做炸弹来抗日。一年后,1937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马识途和一批中大学生,准备到大茅山去打游击。
96岁的许渊冲,还记得小学毕业那时候赶上九·一八事变,写作文,“我的志愿就是要抗日。” 中学毕业又逢七七事变、八·一三淞沪会战、日本人占领南京。“这不得了的,大屠杀。” 许渊冲神色凛然。
南京沦陷,侵华日军进行了长达40多天的大屠杀,逾30万同胞遇害,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极其黑暗的一页。
不久,日军逼近武汉,长沙告急。临时大学开学不过3个月,不得不再次撤退,这次的目的地是大后方昆明。有近300学生没有走,此时选择参军或其他形式抗战。
整个大学分三路去昆明,有两路都需绕道境外,经越南入滇,仅留一路体检合格的350多位师生整编成湘黔滇步行团,取道国内撤退。有研究认为,这么做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也有认为,这是为了中国大学的尊严,撤退虽然惨淡,但颇有威武不能屈的意味。带队团长黄师岳中将做动员讲话时说,“此次搬家,步行意义甚为重大,为保存国粹,为保留文化。”
“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去我所知最好的大学。” 歌声响起,旋律是一战时英军广泛传唱的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语言学家赵元任用英文填词,把一首思亲怀乡的爱尔兰民谣,唱得荡气回肠,豪情更胜出几分。
查良铮一路走一路念英文,有些学生沿途照相,有的收集民歌,学机械的观察水车如何灌溉。有的看到贫困山区缺水少电,在三四年级时决定学习水利专业。这一路走去,历时68天,跨越三省上千村庄,3500多里,也是一堂生动的国情教育课。
考进西南联大,王希季选择了机械学系:“那个时候,就是想工业报国,很单纯地,要打日本。” 老先生回首当年,口气透着决绝。
杨振宁和邓稼先在联大亲如兄弟,联大同学回忆,二人常在一块念古诗,其中就有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寄托了凄恻悲愤之情。
每逢乱世,多难殷忧之际,人们往往从历史中寻找经典文化资源和精神作为心理支撑。借用刚刚去世的联大学生、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对人性的考察—— “它使我们有千载难逢的机会去体验人性的深处,这是任何太平盛世所梦想不到、求之不得的机会。那在几千年全部的中国历史和历史中所形成的的人性,就会以最浓缩的形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迸发出来。” ——衣冠南渡的历史文化意象,家国濒临危亡的巨大心灵冲击,摩荡生发出联大师生们实践道德理想、坚守文化人格的深宏境界。
这一点,从影响联大师生至为深远的校歌中或可窥见一斑。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冯友兰在国立西南联大纪念碑文中对此有一句话的解读:“联合大学初定校歌,其辞始叹南迁流离之苦辛,中颂师生不屈之壮志,终寄最后胜利之期望。”
下阙的几句话,换作白话讲,即使战斗到只剩几里土地,几户人家,我们打败日寇的雄心壮志仍不折服动摇。祖国灾难无穷,忧患深重,我辈当振奋精神,坚定行事,学习前辈仁人志士,驱除仇寇,一定要更新国家的命运。
穆旦有诗句: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考诸联大的这批年轻人,这勇敢,并不仅仅是匹夫之勇,更有捐躯弃身的德性之勇。
许渊冲回忆,在联大读书的时间,有一半在跑警报。日军不时空袭昆明,师生四散躲避,是谓跑警报。做过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的刘文典教授当时有一句跑警报的名言:我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你跑是为了什么呢?
真可谓逃命路上的灵魂之问:你的生命有什么价值?
联大学子各有各的回答。有的投笔从戎,浴血沙场;有的读书救国,赓续文脉。
国立西南联大纪念碑上刻有834位从军的学生名单。
有的战死,如缪弘。父亲缪斌投日加入汪伪政府,缪弘携弟缪中逃离家庭,同时考入西南联大,同时报名参军,赴战之心决绝。同学回忆,他有为国牺牲的决心。1945年7月底,在一次攻打机场的战斗中,同行的美国兵怕死退下了,作为翻译官的缪弘却和士兵们一起冲锋,不幸阵亡。11天后,日本投降。
有的九死一生,如查良铮,他的笔名是穆旦。在联大读书时,查已有诗名。同学回忆他外表沉静,时常笑眯眯,有一对浅浅酒窝,可是能感觉他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簇烈火。1942年,他投笔从戎,参加中国远征军,随杜聿明的军队前往缅甸战场担任翻译,后被迫退入野人山,亡命热带雨林。
王佐良在《一个中国诗人》中这样写穆旦:“那是一九四二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豪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有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轻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
还有的,一心问学,各擅其才。那个时代,正如联大校歌里写的,“中兴业,须人杰”。
杨振宁曾回顾,“当年在联大学习,老师和我们这些学生,就是带着一股劲讲课和学习的,那就是,我们不想让日本人把我们的文脉断了!”
吴大猷回忆联大时期的李政道,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求知如此心切,简直到了奇怪的程度。殊不知,学习之于李政道,有生命存在的意义。
在入联大之前,李政道迫于战乱,小学中学都没有毕业。1941年自最后沦陷的上海英法租界逃亡时,他年仅15岁,兵荒马乱中只得随难民流亡,一路贫病交加,身无分文,却在赣南一座图书馆中,因自学一套大学物理教材而顿悟生命的价值。
李政道读到萨本栋所著《普通物理学》讲牛顿力学时,非常新奇:原来这个复杂宇宙天地间居然可以有普适的定律!由此,他踏进了物理学的殿堂。
“活着有什么意思,人为什么活?” 李政道在历史纪录片《到大后方去》中,面对镜头说,“在赣州那段孤独无助的岁月,在敌机轰炸之下的逃难路上,环境再危险再艰苦,还是想办法要鼓励自己生存下去。怎么鼓励自己呢?每一个个人都有生存的意义。都是生命,可我跟蚂蚁不一样,我可以了解这个宇宙是怎么演变的,世界万物遵循什么规律,而蚂蚁不能。”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联大学生最终孕育了8位未来的“两弹一星”元勋、92位院士、两位诺贝尔奖得主、5位国家最高科技奖获得者,还有100多位名满天下的人文大师。短短8年的存续时间,联大诞生如此高密度的杰出人才,无疑具有深刻的教育史、精神史和文化史的认识价值。
马识途先生在摄制组拍摄完成后,专门给西南联大博物馆的一位女同学写了几句话,他说,“年轻是一笔财富,可是它也可能成为你的负担,就要看你怎么生活”。
联大的学生们无不是认真生活的人。那时候的学生,可以徒步3500里,去上一所最好的大学;可以穿越一座城去听闻一多的讲授;可以激扬文字,倡言科学与民主,“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可以淡然于1950年代经济极大繁荣,消费横行的美国式生活诱惑,劈波斩浪,回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各尽其力……他们,莫不怀着“做人杰”的梦和强烈的信念感,寻找中国未来的出路。
爱因斯坦说过,要想找到生命的意义,就必须确立自己的终极目标并明确其相应的价值。知识本身固然是伟大的,然而奋斗的价值却无法从它那里获得证明。
联大学生邓稼先的一生,无疑是这句话最恰当的注释。
《九零后》中,最打动我的莫过于一个词:pure。它在电影结尾处出现得恰到好处,邓稼先志虑纯正的形象,呼之欲出。
同学讲述:“稼先赞赏一个人,或一个行为的用语是pure(纯粹)。谁的思想纯洁,境界高尚,他就说这个人真pure。他的这个标准,既评价别人,也要求自己。以致同学们干脆就叫他pure。这个外号是对他的特点与本质再恰当不过的写照,真好像是一个透明的人。”
邓稼先1945年从联大毕业,1948年赴美国普渡大学读理论物理,1950年获得博士学位后立即乘船回国,毫无迟疑。1958年,他接到研究原子弹制造的命令,此后28年几乎过着隐身的生活,具体的工作内容连家人也无从得知。
1964年,1967年,中国先后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举国沸腾,举世震惊。
作为中国核武器事业的奠基人和开拓者,邓稼先真实的巨大贡献,在很长时间里并不为人知。1971年,第一次回国访问的杨振宁,见到了阔别22年的邓稼先,一个不敢多问,一个不能多说。
直到杨振宁即将离开上海返美前夕,在宴会上,收到邓稼先经请示周恩来总理后、托人专程从北京送来的一封信,才获悉,中国原子武器工程中,除了最早于1959年底以前曾得到苏联的极少 “援助” 以外,没有任何外国人参加。
杨振宁经受了极大的感情震荡,当场热泪盈眶,作为宴会主宾,不得不起身离座去洗手间整容。
1993年,杨振宁写就《邓稼先》一文,浸润着近一百年的民族情结、五十年的朋友深情。他说,邓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有意识地前进的。没有彷徨,没有矛盾。邓稼先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有最高奉献精神的儿子。
如此人格,要说是人性审美中的最高的形态,当不为过吧。
爱因斯坦认为,人格的形成,要依靠劳动和行动,而绝非对于道德的高谈阔论。
他曾这样评价他的挚友居里夫人:“对一个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巨人来说,其道德品质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价值,比单纯的智力成就重要得多。即便就智力成就而言,其对人格魅力所依赖的程度,也远比一般人所认识的要高得多。”
他曾在悼念物理学家郎之万时写道:“有的人在去世之后,人们会永远记住他,就像记住一件艺术品一样。一想到他,人们就会联想到他的生命结晶出了怎样的 ‘艺术品’。”
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用在联大的年轻人身上。
……
在水深火热、家国剧变的上世纪三十时代,一代年轻人出类拔萃者,因缘际会,交汇在边城昆明,他们上下求索,无问西东,师从20世纪中国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第一流的学者,身心皆经历动心忍性的锻造,因此淬火而升华,那种人类精神的结晶,最终化为一种纯粹的人格,才有了穿透时光、动人心魄的美。
book time
点击图片,一键购书
制版编辑 | 卢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