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图画 | 左图右史
3月,沉寂了一冬的北半球缓缓入春。这个时节,春江水暖,绿回大地,桃花、樱花、玉兰、迎春、风信子等争相开放,吐尽春情。
一景一物皆入画、一笔一画皆心声。和煦可爱的春天不仅在原野和植园中,也在东西方艺术家的画里。从波提切利到瓦西里耶夫,从列维坦到莫奈,再从梵高到吴冠中…… 在他们热烈而柔软的笔触下,是美好的鲜活的春。
撰文 | 刘钝(清华大学科学史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责编 | 王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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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户曈曈日,新桃换旧符,哪个人不喜欢春天呢?在这万象复苏的时节,愿人类尽早荡涤各种病菌带来的毒霾,生活在 “四海之内皆兄弟” 的欢乐颂歌中。古今不同风格的名画中,有许多盼望春天、描绘春天或怀念春天的景象,触景生情,感事伤时,因作此篇。
波提切利的《春》
1480年前后,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画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为美第奇家族绘制了一件巨幅(314×203cm)木板蛋彩画,题名为《春》(primavera)。作品取材希腊-罗马神话,从中不难找到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前99-前55年)和奥维德(ovid,前43-公元17年)作品的影子。画面中共有九个神话人物,构成一个动态的影像,观赏的顺序应该是从右向左。
最右边是希腊神话中的西风之神泽费罗斯(zephyrus),他是黎明女神厄俄斯(eos)之子、 春天女神克洛莉丝(chloris)的情人。亚平宁半岛属于地中海气候,冬、春两季主要刮西风,画中泽费罗斯的身体是青灰色的,与其他人物形成鲜明对比,表明刚从寒冷的冬天走出来。他用双手抓住克洛莉丝,后者的体态像是要挣脱束缚。克洛莉丝口中吐出的鲜花飘在身边女子的纱裙上,形成美丽的图案,清纯女郎瞬间变成雍容华贵的少妇——罗马人的花神弗洛拉(flora)。这里的寓意十分明显,罗马神话中的花卉女神与希腊神话中的春天女神同源,广而言之拉丁文化是希腊文化的延续,而佛罗伦萨在意大利文中的意思就是 “百花之城”。
再向左边看去,身着灰色纱裙与红色罩衣的是爱神维纳斯。她站在以香桃木叶为背景的拱门前面,位置比其他站立者都高,显然是此画的中心人物。研究者认为,画家很可能受到同时代诗人与人文主义学者波利齐亚诺(poliziano,原名agnolo ambrogini,1454-1494)的影响,力图借助画笔表达新柏拉图主义的爱情理想。的确,文艺复兴时代画家笔下的维纳斯,取代了天主教中的圣母玛利亚,不但是神圣之爱的代表,也象征着尘世间的爱情。
维纳斯身前是美惠三女神,从右到左依次为美丽(pulchritudo)、贞洁(castitas)与快乐(voluptas)。在维纳斯上方,她的淘气儿子、蒙着眼睛的丘比特(cupid)正用弓箭瞄着贞洁女神。画面左侧是众神的信使墨丘利(mercurius),即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hermes),他戴着双翅帽子、佩着宝剑,脚穿飞行鞋,右手举着魔杖指向上空,似乎在向上天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
这是一幅被艺术史家称为世界上 “被研究得最多”、也是 “最具争议” 的画作。第一个给它定名的是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与艺术史家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他于1550年在美第奇家族的郊外别墅卡斯特罗堡(villa castello)见到波提切利的两幅杰作,在其不朽名著《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写道:“其中一幅是《维纳斯的诞生》,南风与西风将爱神与天使们轻轻吹至岸边;另一幅描绘的也是维纳斯,美惠三女神正用鲜花为她装扮,作为春天的象征。” 这里的 “另一幅” 就是《春》。
画面的背景是一片桔树林,格调与尺幅都令人想起美第奇家族用来装饰宫殿房间的佛兰德 “百花”(millefleur)挂毯;本来春天桔树不会结果,但金色的桔子如同闪耀的金币,象征美第奇家族的繁华兴旺。画中约有500种植物,可以辨认出来的花卉就有100多种。有人认为,画中的人物也与美第奇家族有关,画家显然是出于某种原因为这个家族专门绘制的,很可能是为了某个人的婚典。
关于墨丘利与维纳斯的原型,主要有两种观点,取决于作画时间的认定。这里着重介绍第一种可称为主流意见的说法,即墨丘利的原型是洛伦佐•皮尔弗朗切斯科(lorenzo di pierfrancesco de' medici,1463-1503),他是美第奇家族下房的长子,也是卡斯特罗堡的拥有者。1476年父亲去世后,佛罗伦萨当时的实际统治者、上房的堂兄 “伟大的洛伦佐”(lorenzo di piero de' medici,or lorenzo the magnificent,1449-1492)就成了皮尔弗朗切斯科与另一年幼弟弟的监护人。出于政治与商业目的,1482年堂兄洛伦佐安排皮尔弗朗切斯科与皮翁比诺(piombino)领主的女儿结婚,新娘塞米拉米德•阿皮亚诺(semiramide appiano)就是画中维纳斯的原型。波提切利的《春》与《维纳斯的诞生》,可能都是 “伟大的洛伦佐” 为堂弟婚典准备的礼物。
第二种说法认为墨丘利的原型是 “伟大的洛伦佐” 的亲弟弟朱利亚诺(giuliano de' medici,1453-1478),他在1478年的一场暴乱中遇害身亡,而哥哥侥幸逃脱。朱利亚诺死时尚未成婚,一个月后他的情妇生下一个遗腹子,后来成了教皇。按照这一说法,此画是 “伟大的洛伦佐” 准备送给弟弟作为结婚礼物或者怀念亡弟而订制的。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一段旧事:2018年9月22日,中国科学院大学在北京玉泉路校区举办建校40周年暨《自然辩证法通讯》创刊40周年座谈会,当着校领导、科学大师和众多学术名流,我竟隔空(没有投影或挂图)描述起这幅名画来,并师心自用地给出了一个 “大历史” 的解说:“左端,刚从中世纪阴冷丛林中(这里不想与专家争论中世纪黑暗不黑暗的问题)现身的西风之神,携着春天之神带来百花盛开的繁荣景象——商业、财富、银行、艺术家、工程师、庇护人、同业行会、豪门与市政厅,佛罗伦萨成了资本主义襁褓中的 ‘百花之都’;教会尊崇的圣母子化身为维纳斯与丘比特,象征着人的觉醒和人性的复苏;维纳斯身前的三位女神分别代表科学、道德与艺术,现在的名字是真、善、美;而在画面的终端,墨丘利-赫尔墨斯正在大声宣告:春天来了,新时代来了,隐藏在大自然中的魔法不久就要被人类揭开。”
当然,这也只是因时因地的借题发挥而已。
瓦西里耶夫的《解冻》和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
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突然涌现出一批有才华的画家,其中一位如流星般在画坛一闪的,就是英年早逝的费奥多尔·瓦西里耶夫(fyodor a.vasilyev,1850-1873)。虽然只活了23岁,留下的不多作品却为他赢得了俄罗斯抒情风景画中的地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下面这幅《解冻》(the thaw,俄文оттепель)了。
初看上去,画的基调是沉闷压抑的:天空布满阴云,积雪覆盖大地,空气中透着逼人的寒意,雪地中间是一条乡村小路,车辙印一直通向远方。路旁的小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老一少两个旅人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蹒跚前行,唯有孩子的手指向前方,令画面透露出一点生气。沿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群正在融雪中觅食的小鸟,远方似有两只老鹰在低空盘旋。孩子与老人正要经过一个水塘,塘边可见积雪与冰柱,与道路交叉的黑色地面显示融化的水在流动并漫出池塘。画面的苍凉与寂寥令人想起俄罗斯民族的性格,集坚韧、强悍、粗暴与忧郁于一身,或许还有一点对苦难的自我欣赏。
为了这幅画,瓦西里耶夫作了许多准备工作,下面的两份画稿均作于1870年,现在也保存在特列季亚科夫画廊。1871年春天,《解冻》在俄国艺术家促进协会举办的展览中获得一等奖,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未来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还特地订购了一个副本。翌年,这个副本被送到伦敦博览会展出,获得西方美术界人士的盛赞。值得指出的是,此画原作曾于2017年底来到中国,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 “巡回展览画派:俄罗斯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珍品展” 中露面,不过中文画名翻译成了《融雪》,意思倒也不错,避免了无端的联想。瓦西里耶夫之后,又有不少画家创作了类似题材的作品,但是都没有达到原作那种苍凉忧郁的境地。
1954年春天,苏联作家爱伦堡(ilya g.ehrenburg,1891-1967)在文学杂志《新世界》上发表中篇小说《解冻》(两年后他又发表了《解冻》第二部),书名与瓦西里耶夫的画作完全一样,成为后斯大林时代解放思想、批判官僚主义、弘扬人道主义精神的名作。
1871年是俄罗斯巡回画派集体亮相的高光时刻,标志事件是11月27日在圣彼得堡开幕的首届巡回画派展览。在这一堪称俄国绘画史里程碑的展事中,另一位风景画家萨符拉索夫(alexei k.savrasov,1830-1897)大放异彩,他创作的《白嘴鸦飞来了》(грачи прилетели)受到艺术界人士与社会公众的极大关注,后来被认为是俄罗斯抒情风景画的巅峰之作。同属巡回画派的画家克拉姆斯科依(ivan n.kramskoy,1837-1887),称它是自己见到过的最美最好的作品,“与其他风景画不同的是具有灵魂”。的确,画面中不但有原野、河流、积雪、白桦和教堂构成的早春景观,也有由归巢的白嘴鸦表现出来的温情,画家把对壮阔原野的赞叹与对弱小生灵的怜爱都融到作品中了。
在寒冷的俄罗斯大地上,白嘴鸦的归来是春天降临的信号。尽管地上还有残雪,万物已经开始苏醒,最先感知春天气息的就是那些白嘴鸦:它们或在空中飞翔,或在地上觅食,更多的则围着搭建在白桦树枝头的巢穴呱噪鸣叫,巢中还有啁啾待哺的幼鸟。如果能够听懂鸟语,猜想当是 “回家的感觉真好!” 嘈杂的鸟鸣与轻柔的风声、白桦枝头随风摇摆的沙沙声混在一起,仔细倾听也许还有融雪声与嫩叶的抽芽声,共同谱成一首春的奏鸣曲。难怪美学大师车尔尼雪夫斯基(nikolay g.chernyshevsky,1828-1889)认为,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是可以与柴可夫斯基的钢琴组曲相媲美的音乐图画。
说到用视觉图像表达声音,不由得想起又一位俄罗斯画家瓦斯涅佐夫(viktor a.vasnetsov,1848-1926),他善于以俄国民间传说和史诗中的英雄入画,代表作有《三勇士》《十字路口的勇士》《青蛙公主》《骑灰狼的伊凡王子》等,下图所示《公园里的风声》则是另一种画风。这是画家去世当年创作的作品,与前面两图中仍带寒意的场景相比,画面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暖春景象,树林、草地、池塘、山峦、石凳上的老人,乃至一尊雕像与别墅的砖墙,都被染上浓淡有别的绿色。仔细看去,近前的树枝、湖边的水草、老人的头发与别墅前厅的窗帘都在动,春风穿越山谷与林间来到公园,观画者似乎也听到了风声。
图7 瓦斯涅佐夫《公园里的风声》(1926)| 收藏处不详
说到俄罗斯的风景画,就离不开出生在今日立陶宛境内的列维坦(isaac i. levitan,1860-1900),他也是巡回画派的重要成员,是萨符拉索夫的学生,还是作家契诃夫(anton p.chekhov,1860-1904)的好友,要知道契诃夫的一个哥哥尼古拉也是画家,妹妹玛莉亚还曾跟列维坦学画。列维坦是犹太人,在当时的沙俄受到排犹思潮的打压,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可从这一段自述看出来:“我觉得俄罗斯是那么地美,处处都是河流、山川,处处都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再也没有比祖国的大自然更富饶美丽的地方了,只有在俄罗斯才可能诞生真正的风景画家。”
列维坦终生未娶,全身心浸淫在对大自然的赞美中。1892年,因为契诃夫在小说里影射了他与一位已婚女画家的恋情,两人曾一度决裂,后又言归于好(他俩也曾爱上同一位女子)。他的画风主要受法国巴比松画派(barbizon school)的影响,这一点与巡回派的其他许多风景画家一样,不同的是他的作品中偶然可见早期印象派的影子。
列维坦有许多关于春天的画作,下面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幅,按照俄文字面直译,画名是 “春天,大水”(весна,большая вода),有人将它译作更富诗意的《春潮》。画面的中心是一片水泽,应该是由冰河开封或积雪融化所造成。大水淹没了低地上的农舍与小树林,水面上已没有波澜,一只小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蓝、绿、青等冷色调覆盖了水和天,中间则是黄、褐等暖色调为主的林木和土地。右边的树木浸泡在水中,以白桦为主,也有云杉或其他杂树。小白桦细长而纤弱,枝头隐约可见含苞的嫩芽。画家不但描绘了春天的宁静,也表达了对大地复苏的喜悦。
白桦是俄罗斯大地上极普通的树种,也是列维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如同莫奈(oscar-claude monet,1840-1926)画草垛一样,他曾在不同季节不同的阳光下画白桦。下面这幅《白桦林》(берёзовая роща)表现的是春天的白桦,和煦而耀眼的阳光倾泻在树叶与草地上,斑驳的光影与闪亮的叶片相映,具有鲜明的印象派风格。
下面一幅题为《三月》(март),色调更为鲜艳明亮。来自林间的马拉雪橇停在空地的木屋前,雪地上还留着来时的痕迹,木屋前则有雪橇主人的脚印。天空一碧如洗,雪地反射着阳光,还有高耸的白桦与雪松。这幅画多少有些印象派的印记,笔触粗细不一,白桦枝头只是朦胧的黄褐线条,顶端却有一个轮廓清晰的白色鸟舍。据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在巡回画派展览中见到此画时,认为这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在场的列维坦立即回答:“陛下,我的画是完成了的。” 这段轶事不禁令人想起,1874年莫奈的《日出-印象》展出时,保守派学院人士批评它像一件没有完成的速写作品,给人留下的只是瞬间的视觉印象而缺乏表现力——没想到保守派评论家创造的贬义词 “印象派”(impressionism),后来成了西方美术新思潮的一个标志。
1889年末和1890年初,列维坦首次访问西欧,去了法国和意大利。在西方艺术之都与文艺复兴发源地观摩学习,使他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的艺术道路是正确的。下面这幅画就作于他在国外旅行期间,画的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风景:远处是白雪覆盖的山峰,山谷中郁郁葱葱,桃花、杏花争芳斗妍,一派大好春光。
莫奈的女郎与春光
提到莫奈,会立即联想到光和影,但本文既不关注 “睡莲” 也不讲 “草堆”,而是集中在几幅沐浴在春光中的女郎画像上。1876年4月,莫奈参加了第二次印象派画展,《撑阳伞的女人》(la promenade ou la femme à l'ombrelle )是参展的作品之一。
画家以轻柔明快的色块堆出女子的身形,她的身体稍微偏离画面中心,面纱和白色长裙被风轻轻吹起,撑着一把精致的遮阳伞,起到了很好的平衡作用。尽管隔着面纱,观众可以看到她直视的眼睛,连同身体的姿态一道,表明女子在一瞬间意识到草坡下方观众(画家)的存在,这就营造出一种捕捉运动瞬间的逼真感觉。因为是仰视,蓝天白云占据了女子身后的大部分空间,她脚下则是茂密的草丛与盛开的野花。女子身后不远,还有一个戴着圆顶帽的男童,由于视角的关系,下半身隐没在草丛里,小脸蛋红扑扑的。从两人的衣着与草地上的野花来看,当是晚春或初夏时节。
这是一幅明亮鲜艳的室外写生,人物与风景融为一体,用笔恣肆轻柔。专家们认为,尽管画幅高达1米(81×100cm),却应为户外写生并且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画家对瞬间视觉形象的再现,可由粗放的笔触与鲜艳的色彩得到印证:蓝天白云先被迅速涂抹,留下方向不同大小不一的刷痕,但在两个人物完成之后,画家又对背景作了修饰。草地则被涂上绿、蓝、黄、红等不同的色调,蓝绿色的身影和呈现动态的小黄花突出了照在草地上的明媚阳光,以及迎面吹拂的温暖春风。
实际上,画中人是莫奈挚爱的第一任妻子卡米拉(camille),身后是他们8岁的儿子让(jean)。作画那年卡米拉已被诊断身患重病,为什么画家还要她站在阳光下当模特儿呢?艺术史家蒋勋给出的解释很有意思,容我恭录于下:“(莫奈)或许突然想到站在面前的女子也只是短暂的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只是无法把握的一瞬间的光”;“画里的卡蜜儿(编者注:即卡米拉)姿态不太僵硬,在云天的背景里一转身,一回眸,风吹着草,吹着云,仿佛即刻也要在风中吹散卡蜜儿,整个人像要幻化而去,令人无限感伤。旁边是莫奈与卡密儿八岁的儿子让,这是画家对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的最后一瞥吗?”
莫奈很喜欢以卡米拉的形象入画,知名的有《野罂粟花田》《绿衣女子》《日本女人》《缝纫的卡米拉》《卡米拉在特鲁维尔海滩》等。十年后,莫奈又用相同的主题画了两幅画,题名为《室外人物习作》(essai de figure en plein-air)。这个标题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有怀旧的成分,白裙、绿伞、飘动的面纱、蓝天、白云和草地,最后还有那个低视角,都令人想起以卡米拉为模特儿的《撑雨伞的女人》;另一方面,画家似乎在强调自己坚持的伟大实验——对光影变幻造成的色彩构成进行探索。画面的主体固然是人物,但有别于一般肖像画的刻意摹写,而是致力于捕捉瞬间的主观印象,又在较短的时间内挥洒而就。同时,油画对色彩的自由调动与个人感官的再现,都远远胜过诞生不久的照相术(这一点至今依然)。至于模特儿,据说画中人是他第二任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苏珊娜(suzanne)。
下面这幅直接冠名《春天》(printemps),画中是一个坐在林中草地上读书的年轻女子,宽大的衣裙上有点点光斑,犹如散落在上面的花瓣。因为阳光在绿色草地上的反射作用,女子的白色衣帽上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桃红色,恰如其分地呼应着春天的主题。
吉维尼(giverny)是距巴黎不太远的一个村庄,周围是起伏的丘陵,又有塞纳河流过,风景十分美丽。莫奈从1883年开始在此定居,将原来的大谷仓改造成工作室,与家人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去世。他的许多杰作都是在吉维尼完成的,包括上面介绍的两幅《室外人物习作》,以及著名的 “草堆” “睡莲” 与 “日本桥” 系列。现在莫奈故居已经开辟成旅游花园,由莫奈基金会管理。下面是一幅纯风景画《吉维尼的春天》(effet de printemps a giverny )。
梵高的杏花与果园
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是后印象派画家的代表,也是表现主义的先驱。他用激情作画,追求色彩的鲜明与线条的力度,作品极具个性。梵高短暂的一生充满挫折与不幸,死后却被尊奉为对20世纪现代艺术产生最重要影响的画家。
1888年2月底,梵高开始旅居法国南部的阿尔勒(arles),这里阳光灿烂、风景优美。鲜花盛开的果园、漂亮的姑娘、朴实的农民、清朗的星空、金黄色的麦田与向日葵,这些都刺激了画家本来就异常敏感的神经,也迎来了他创作的黄金时期。梵高在给弟弟提奥(theo van gogh,1857-1891)的信中写道:“单就空气的透明度与色彩的鲜艳来说,这里的美景与日本不相上下。”
不过他刚住下来的时候,镇上下了一场雪,因此第一个星期里只能待在家里从事静物画作。此时他已对日本的浮世绘感兴趣,特别着迷于歌川广重(1797-1858)笔下的风景与花卉。他选择的对象是一根养在玻璃杯里的杏花枝,用独特的构图与鲜艳的色彩表达自己对春天的渴望。
图16 (点击可查看大图)
左:梵高《玻璃杯中的杏花枝》(1888)| 现藏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右:梵高《玻璃杯中绽放的杏花与书》(1888)私人收藏 | 图源:维基百科
图17 歌川广重《龟户梅屋舖》(1857,左)与梵高的仿作(1887,右)| 右图藏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不久,真正的春天来临,花园里百花绽放,争芳吐艳。在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梵高创作了14幅果园美景,画中有丁香,有桃花,有杏花,有梨花。下面选取几幅与读者共赏。
图20 梵高《盛开的桃花》(1888)| 现藏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梵高是法国画家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的崇拜者,特别喜欢后者笔下那些农民劳作的形象。在阿尔勒期间,他创作了许多以米勒作品为模本的农民画,最有名的就是几幅《播种者》了。下面是其中的一幅:播种者肩挎种子袋,正经过一株倾斜的大树,人与树都是青黑色的。人脸模糊不可辨,地面由淡紫色、黄色和绿色切割成不同的条块,黄绿色的天空飘着粉红色的云彩,地平线上的太阳被画成一个橙黄色的大圆盘。这种鲜明的色彩反差与大胆的构图,正是梵高借鉴浮世绘技法改造米勒原作的结果。
图24 米勒《播种者》(1850)| 现藏波士顿艺术博物馆
弟弟提奥与妻子一直关心照料梵高的生活,也是他患病时的监护人。1890年初,提奥夫妇生了一个小男孩,他们给孩子取名文森特,与叔叔同名。梵高闻讯非常高兴,立即为他们画了一幅《盛开的杏花》,纪念小生命的诞生。画面十分雅致:蓝绿色的天空背景中,粉白色的杏花在枝头绽放,构图布局与色彩具有东方情调,装饰性的枝条与花朵明显借鉴了浮世绘的技法。在日本文化中,春花常被作为个体生命的象征,来时簇团锦绣,去时落英缤纷,年复一年,新陈代谢。那一年7月27日,梵高开枪自杀,两天后去世,终年47岁。难道他在为小侄子创作《盛开的杏花》时,已经预卜到自己生命即将终结了吗?
吴冠中的抽象与写意春光
吴冠中(1919-2010)是中国当代最有创意并获得国际公认的一位画家。早年就读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林风眠(1900-1991)、吴大羽(1903-1984)等人学素描与油画,后随潘天寿(1897-1971)学国画。1946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绘画公费留学机会,赴巴黎高等美术学校进修油画,期间曾前往欧洲多国游学并举办个人画展。1951年回国后,他先后任教于中央美院、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在1957年开始的多次政治运动中,吴冠中烧毁了自己的大量画作,几乎没有人体画作留存于世,今日业外人士大多不知他曾是一个出色的人物画家。1970年代,当他重新拾起画笔之后,也极少作人物画,转而寄情山水。他的风景画,会通现代抽象艺术与中国传统写意画的风格,融合西方水彩与中国水墨技法,可谓兼得中西艺术精髓,蔚然自成一家。
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吴冠中就对梵高、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等后期印象派大师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此致力探索将抽象化的意境引入到风景画中来。由于执教于工艺美院,后来的许多作品又追求装饰性。抽象化与装饰性,成为吴冠中有别于一般风景画家的重要特征。
下面这幅《春雪》,画面布满深浅不一的绿色墨点和线条,再以笔触的大小显示透视效果,犹如远眺雪后的山麓,山间小路和林木野草若隐若现,春雪则由不多的留白表达。
《春风桃柳》是一长幅,这里仅剪取其中的一半,右下角可见题词:“万点恶墨,犹仿杨柳飘摇,桃花颜色”。清初画家石涛(1642-1708)作有《万点恶墨图》,看似恣意挥洒,随性劈点,“恶墨” 不过是他对自己创造的点画法的谦辞。吴冠中此画以下垂的柳枝布局,枝叶之间布满黑、绿墨点,又有少数粉、黄点块,似乎透过飘摇的柳枝可见远方盛开的桃花,这就是 “桃花颜色”,在写实的风景画中恐怕很难表现。刚与柔,虚与实,墨线与彩点的交织,画面极富韵律与装饰感。
下面这幅《不争春》,近处老梅虬枝盘曲,远处山体层岩叠嶂,俱是传统国画笔法,又以彩墨点缀,显示春日梅花带来的生机,用淡黑墨点衬托群山的沉稳与厚重,足以体现画家对中国写意山水画的继承与创新。
下面的《春燕》则不拘泥花鸟画刻意描绘细节的传统,浓墨勾出直干与枝节,淡墨画出弯曲的枝条,红花绿叶间群燕飞舞,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飞行方向不同,燕子的形态却图案化地一致。
“白首故人情,燕子寻古人”,下面两幅《龙潭湖春柳》都是吴冠中写意风景画的杰作:垂柳,湖水,飞燕,小桥与亭台,水中倒影,园中小径,寥寥数笔加以勾画,其间点缀着不同颜色的彩点,春的意境跃然纸上。
图31 吴冠中《龙潭湖春柳》(1991)
吴冠中是江苏宜兴人,对江南水乡美景的描绘是他晚年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小桥流水,白墙青瓦,烟雨朦胧,杨柳依依。下面的《水上人家》已入藏国家美术馆,虽是油画,却有水彩的韵味;其余几幅均为水墨画,画中的江南水乡素雅、宁静,浓浓的春意中透着几分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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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版编辑 | 姜丝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