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等部门对学术诚信高度关注,并坚决打击各种学术“灰色地带”,上图为2016年的照片,来自光明日报。
日前,中国科学院上海神经科学研究所年轻研究员杨辉遭美国加州大学教授付向东实名举报。《知识分子》联系三方:举报人及其学生、神经所研究员及其所长、杨辉论文投稿《自然》杂志时的审稿人(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目前收斯坦福教授的回复,表示他建议《自然》拒稿,但后来不知为什么《细胞》收了杨辉的文章。我们也查到付向东以前学生的相关评论。在此与大家共享。杨辉和神经所刚才分别发表声明,请读者见《赛先生》。
撰文 | 叶水送
责编 | 陈晓雪
7月2日晚,一份名为 “举报信” 的文件在数个生命科学微信群流传,随后 “知乎” 上有关一华人资深学者实名举报国内学术新星涉嫌窃取科研成果的话题展开了热烈讨论。《知识分子》就此询问了付向东教授及其多个学生。付向东没有回应,但他的学生证实这封举报信是付老师写的。资深学者付向东(左)和学术新星杨辉(右)因论文惹争议举报人为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细胞和分子医学系教授付向东,他是国际知名的华人生物学家,近年来同国内学者有不少的科研合作和交流。他的举报对象是中科院神经所80后研究员杨辉,国内基因编辑领域具有代表性的青年学者,近年在该领域做出了诸多令人眼前一亮的科研工作。为何华人资深学者举报国内学术新星?知情人士表示,这是因为付向东认为自己研究组此前未经发表的重要科研成果,在回国交流后被杨辉研究组抢先发表了。付向东这项研究工作耗费了9年时间,由于概念过于新颖,论文发表不顺,而杨辉研究组则在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该实验主要工作,且论文快速地在顶尖学术期刊发表出来。鉴于此,付向东一怒之下向中科院神经所、中科院以及国家基金委发邮件对此行为予以谴责和投诉,但迟迟未得到回复,只能将其公之于众,让公众来评判。《知识分子》向事件当事人杨辉求证此事,获知中科院神经所今日将会针对此事件向外界发表一份声明。截至发稿,《知识分子》未看到该声明。
两篇文章分别讲了什么?
事实上,付向东的不满情绪曾流露在他和同事6月24日发表在 nature 杂志的封面论文中,文章出现了一句罕见的吐槽, “当我们的论文正在同行评审时,概念上与其类似的结果出现了在其他地方”(while our work was under review, conceptually related results appeared elsewhere),这句话的参考文献指向杨辉团队4月8日发在cell杂志的一篇论文。
付向东研究组和杨辉研究组分别在nature和cell发表的论文
据署名为胡婧和钱浩(注:nature 论文的第一作者)的解读文章指出,付向东研究组的论文主要是在星形胶质细胞中敲降rna结合蛋白ptb,可将其直接转分化为功能性的神经元,这种仅需一步的转分化技术可在帕金森病小鼠模型中诱导产生新的多巴胺功能性神经元、重建受损的神经环路、恢复纹状体内多巴胺水平,并有效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相关的运动障碍,相关研究为帕金森病及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提供了具有前景的治疗策略和方法。杨辉研究组的研究在微信公众号 bioart上曾有详细的介绍。该研究通过运用 rna 靶向 crispr 系统 casrx 特异性地在视网膜穆勒胶质细胞中敲低 ptbp1 基因的表达,在成体中实现了视神经节细胞的再生,并恢复了永久性视力损伤模型小鼠的视力。同时,该研究还证明了这项技术可以非常高效且特异地将纹状体内的星形胶质细胞转分化成多巴胺神经元,基本消除了小鼠的帕金森症状,为未来根治以上两种严重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提供了可能。一位了解情况的学者对《知识分子》表示,两项研究在概念和原理上是一致的,但是通过不同的脑区以及不同的方法来解决同样的科学问题,也就是通过实现对ptbp1蛋白的敲降,来治疗小鼠的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由于付向东是功能基因组学领域的领军人物,因此他的研究团队采用了rna干扰的方法实现了ptbp1的敲降,而杨辉在基因编辑领域经验丰富,因此他的研究组采用了rna编辑的方式达到这一目标。
两个课题组研究的脑区和方法不同,但涉及的科学原理基本一致。图片来自知乎/大力学姐
据《知识分子》了解,近年来,杨辉研究组主要涉及基因编辑技术的优化和研究,以及基因编辑技术的潜在应用等方向。对于神经科学领域,杨辉研究组此前鲜有涉及。bioart 的一篇文章介绍,“杨辉加入神经所之前不懂神经,周海波加入杨辉课题组之前不懂基因编辑” —— 这一发表在cell 杂志上的研究是在杨辉和其博士后周海波的共同指导下完成。周海波于2020年起就任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智能技术卓越创新中心/神经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根据中科院神经所网站介绍他既往的发表论文,在这篇 cell 论文之前,他的研究经历中没有涉及有关帕金森方面的研究。
事件的来龙去脉
此次事件历时较长,具体可以追溯到7年前的一个发现。2013年,在付向东实验室从事博士后工作的薛愿超——现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意外地发现敲低 rna 结合蛋白 ptbp1,可在体外将小鼠成纤维细胞直接转分化为功能性神经元”。“因为我当时打算回国工作,没有延续在付老师实验室进行ptbp1敲降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的研究…… 付老师从2013年开始即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实验室人力和物力,着手在动物模型上攻关ptbp1敲降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的方法,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2017年下半年在动物模型上成功实现了对帕金森综合征的治疗。” 2020年4月8日,薛愿超在点评杨辉 cell 论文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然而,付向东团队的论文发表并不顺利,相关研究论文从2017年12已经开始投稿,一开始投给 science 杂志,经历一年左右的时间被拒,随后论文改投 nature 杂志。付向东的这篇论文投稿前后总共经历了2年多时间。
付向东将论文发表在预印本平台上,以确保自己的论文发表的优先权。图片来自biorxiv
今年4月8日,杨辉团队的研究发表在了 cell 杂志上,远在美国的付向东认为自己的科研成果被抢发,于是他立即将论文公布在预印本 biorxiv 上,该平台发表的论文不需经过同行评审,即可上线,这给研究者带来的好处是,确保论文发表的优先权,不用担心被抢发。
中科院神经所公布的2018学术报告表单上,付向东于2018年6月14日拜访该所,图片截自神经所。
付向东为何会认为杨辉团队的论文是 “剽窃来的工作”?在 “举报信” 中付向东表示,2018年6月14日,应中科院神经所所长蒲慕明邀请,他赴上海神经所做了一场报告。“我在中科院神经所报告了我们这项未发表的、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的研究成果,详细介绍了此项研究工作的科学思路、全部实验设计和研究结果,同时,我还分享了将抗ptbp1因子成功应用到视网膜疾病治疗的一项合作研究工作。”根据举报信的描述,当晚,杨辉和几位研究员还与付向东共进晚餐,在晚餐期间杨辉向付向东咨询了许多关于实验细节问题。“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杨辉在全面了解了我们的研究思路和成功的实验结果后,立即着手换一种实验技术敲降 ptbp1,重复我们的研究工作,得到了相似的实验结果,并在短短 6 个月后便将他们的论文投稿,最终在今年的《细胞》杂志发表。” 付向东在举报信中表示。在得知杨辉的论文即将在《细胞》在线发表后,付向东十分不满,当即向中科院神经所所长、国际知名神经生物学家蒲慕明投诉。“我立即联系了蒲慕明所长,指出这篇论文剽窃了我在神经所报告的、尚未发表的工作,虽然选择略有不同的脑区进行敲降 ptbp1,但剽窃事实一目了然。”付向东在举报信中表示。
付向东等学者在2017年的中国细胞生物学年会上的报告
对于付向东的投诉,杨辉亦作出回应,他认为自己的这项工作始于2018年5月17-18号,也就是在付向东开始去神经所深入交流前一个月左右。据《知识分子》了解,早在2017年9月的厦门中国细胞生物学年会上,付向东报告了通过神经细胞转分化来治疗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研究,报告题为:cure parkinson’s disease by converting astrocytes into neurons directly in the brain。也就是说,在中科院神经所的报告,并非是付向东首次公开面向学界分享自己这项研究或相关研究的进展。此后,《知识分子》通过另一位了解情况的学者求证,也证实了这一说法。鉴于双方的论文均已发表出来,付向东向国内神经科学领域资深学者、中科院、科技部以及基金委投诉均未回复,就有了7月2日广泛流传的 “举报信”。杨辉这篇发表在 cell 杂志的文章是否抢发了付向东的科研成果,目前仍有待进一步的考证。有人表示,需要双方提供关键的实验记录和采购证据,以此理清各自的实验启动的时间。
nature 杂志的审稿人、斯坦福大学基础医学教授 aaron d. gitler 也表达了相似的意见。他告诉《知识分子》,他无法评论(举报的内容)是否为真,但他建议一个可能的办法是,中科院神经所可以证明他们在付向东拜访上海之前就已经在研究 ptb 了—— 比如设计相关实验需要的试剂、pcr引物的订单等证据,而这些文件将记录在实验室的笔记本上,如果实验记录本得到了可靠的保存的话。“通常来说,如果你建立了一套新的实验,你会有相关试剂的购买或类似事情的记录。” gitler 解释说。gitler 是付向东团队和杨辉团队两篇 nature 投稿论文的审稿人。他介绍,2018年11月时,他曾评审付向东团队的论文,当时建议补充更多实验。四个月之后,杨辉团队的论文提交到了 nature,与付向东团队的论文结论相似。“我认为,也是其他评审的意见,数据的质量,至少是当时我们看到的数据,不足以高到在 nature 发表。另外,我认为论文的数据、实验设计看上去有些匆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论文被拒了。” 7月3日中午,gitler 在电话中告诉《知识分子》。此后,gitler 再也没有见到过杨辉团队的这篇论文,直到今年4月 cell 杂志发表。
如何界定科研的灰色地带?
这封举报信,付向东的诉求主要有两点:其一,“请求成立一个由神经所以外的科学家组成的独立调查委员会,严肃认真地调查杨辉的学术不端以及数据的真实性”;其二,“希望能够引发国内学术界对科学道德、科学诚信的讨论”。7月3日,《知识分子》致信蒲慕明,询问他个人和作为中科院神经所所长对于这一事件的看法。截至发稿,蒲慕明尚未回复《知识分子》的邮件请求。对付向东的投诉,蒲慕明已做出回应。根据付向东的举报信,当时 “蒲慕明所长答复,如果情况属实,杨辉的行为属于学术不端(scientific misconduct),应该认真调查和严肃处理.....” 根据付向东的介绍,蒲慕明认为杨辉的行为也有可能是基于付向东实验室2013年发表的论文,属于所谓 “灰色地带”。然而,付向东对蒲慕明的这一说法并不满意。他认为蒲慕明对杨辉正在从事与自己类似的研究非常清楚,且在他们深入交流时对杨辉的工作只字未提。“我曾在2019年暑期再次访问蒲慕明所长,并跟他交流了我们ptbp1相关工作的最新进展。作为正常的相互学术交流,他应该告知我,杨辉正在进行与我们工作相关的实验,他却只字未提”。付向东表示。
杨辉研究组致谢部分的内容,图片截自cell
在杨辉研究组这篇论文致谢中,作者感谢了蒲慕明有帮助的讨论,深入的评论,以及帮助论文文稿修订。
对此,gitler 也认为,相关方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一些事情,以避免纠纷的发生。
“科学的运作方式是我们的工作基于他人的工作或思想。而且我们互相承认credit。” gitler 说。“在另外一种情况下(in another scenario) ,来自上海的才华横溢的年轻科学家可能已经与付向东取得联系,说我受到了您的报告和科学的启发,并且我有一项新的技术,我认为展现这一新的技术的最佳目标是 ptb,我有一些关于如何工作的想法。我已经开始做了相关的研究,并得到了一些令人兴奋的结果,或许我们可以协调提交论文的时间,并相互帮助。这可能是我会采取的方式。”此前,蒲慕明在《国家科学评论》(nsr)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要防范灰色地带的科学不端行为,“明目张胆的 ffp 行为很少见。这些行为一旦暴露,其后果通常会很严重。实际上,更加常见并且难以判决的是处于灰色地带的疑似科研不端行为,诸如不恰当的数据筛选、分析和表述。”蒲慕明是国内科研诚信方面旗帜性的人物,近年来每年都会向研究生、高校及研究所的研究员讲授科研诚信的课程。除此之外,付向东在举报信中,还指出杨辉的这篇发表在 cell 杂志上的论文,“极有可能是有目的地挑选对其有利的实验数据”,“我们花了整整 9 年时间,进行了多次重复并采用多种方法反复验证后才完成这项研究工作。与之相反,杨辉小组在短短六个月内就完成了从课题启动到论文撰写,据悉他们在 2019 年初就将研究论文提交给《自然》,但因缺乏充分实验证据支持论文结论而被拒稿。”付向东指出。科研成果抢发在国内外科学界普遍存在,只是各国的严重程度不同,这也导致很多科研人员只敢讲已经发表的论文或数据,不敢将未发表的论文公之于众,从而达到真正的学术交流目的。近年来,国内学术会议或产业会议普遍流行拍照,导致很多学者在讲自己未发表的数据之前都会大声疾呼, “这是未发表的结果,请大家不要拍照”,然而即使这样,坐在台下的听众仍旧是拿着手机拍不停,有时在疑虑,这究竟是来听报告的,还是来拍照的,还是乘其不备“弯道超车”?如果学术交流 “不再愿意分享最新的科学思想和未发表数据...... 以免自己耕耘多年的学术成果被人剽窃。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科学氛围健康吗,科学会议和学术交流的目的何在?” 付向东表示。一位在香港工作的生命科学教授评论:“这种事很难界定,所以大家一般都只讲发表了的或正准备投稿的。现在很多人都急功近利,当事人一般只能是哑巴吃黄莲。付太信任人了,以为老蒲邀请的报告听众都尊重他,吃了亏不肯作哑巴。无解。”gitler 表示,总的来说,拿走别人的想法而不告诉提供想法的人,是 “不合群或不友好的”。“我认为科学界,尤其是神经科学界的伟大之处,在于我们是一个国际社区,我们都在共同努力,以发现有关大脑工作的原理,并尝试提出治疗方法,帮助人类战胜可怕的疾病。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彼此信任并保持开放。”他进一步指出,具体到付向东对于杨辉的指控,如果这是真的,“这名研究者这一次抢先了,但我认为从长远来看,这样做是不好的,因为这会影响到该领域其他人对他与其学生的交流互动。我认为坦诚相待总是没错的。”不管对于付向东,还是杨辉来说,这项研究意义都很重大,付向东表示,这是 “我打算用余生全力以赴这些研发工作”。而杨辉则在论文发表后表示,这项发表在 cell 的论文是他迄今 “最满意最有成就感,也最感动的一个工作,期待早日上临床”。一位在美国任教授的华人学者评论,“这个事情,严格来说,不算剽窃,所以说是灰色地带。竞争是激烈的,你可以讲,我可以做。也可以圆的过去。”这位教授同样认为,“作假是肯定的,作假者一般会成瘾,利益面前,很难收手”。这是更严重的问题,但证据会在哪里?该专家并未提及涉嫌作假的证据。所以,是否争夺优先权之外还有造假问题,需要大家耐心等待更多评论和证据。
建议中科院一定要严肃处理!作为中国科学界的排头兵,一定要做对造假和学术不端零容忍,给武大,南开等学校做个表率,让他们学学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