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丹·布朗《地狱》中的末日与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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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是美国畅销书作家丹·布朗(dan brown)创作的第四部兰登系列小说,与前三部以及后来出版的第五部一样,主人公都是哈佛大学教授兰登,同他一道卷入风波的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知识女性。不过与《天使与魔鬼》中的维多利亚、《达芬奇密码》中的索菲、《失落的秘符》中的凯瑟琳,以及后来出版的《本源》中的安布拉都不同,《地狱》中的女主角西恩娜虽然算得上聪明美丽,却不是一位忠实可靠的拍档,而是主要罪犯佐布里斯特的同谋和昔日情人,她的现身只是为了利用兰登的知识来找到佐布里斯特隐藏病毒容器的地点。
如同数百年前的黑死病一般凶残的新冠病毒,眼下正在肆虐全球,重读丹·布朗这本以但丁《神曲》为引线的惊悚小说,不由得对生命和人类前途生出一些感叹,而书中的晦涩结尾更令人震撼。如何正视和解决全球范围的人口膨胀问题,这是摆在当代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决策者面前的一个棘手难题。
明年将是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逝世700周年,一些重要的纪念活动已在其家乡拉开序幕。例如,意大利议会将今年的3月25日定为首个 “但丁日”,因为学者们考定1300年的那一天,正是但丁在《神曲》中描述的开始游历地狱的日子。乌菲兹美术馆推出的 “因神工非因烈火”(non per foco ma per divin’arte)但丁艺术线上展也于当日上线。3月26日,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在参加公共卫生领域活动时致辞,呼吁全球合作应对新冠疫情,他声称:“当这恐怖的日子结束后,我们国家的道德、社会价值、经济都会浴火重生!” [1] 令人担忧的是,恐怖的日子还没有结束,新一波新冠疫情在意大利和整个欧洲正卷土重来。
末日说是基督教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大意是:当耶稣基督重新降临人世,所有活着的与死去的人都要接受 “最后的审判”,那些罪孽深重的人和不信上帝者将被打入地狱。有关地狱最有影响的一个早期的生动描述,就出自但丁的《神曲》。
“通过这部作品,但丁·阿利基耶里实际上重新界定了中世纪对罚下地狱的理解。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有趣方式,让地狱的概念深入人心。几乎一夜之间,但丁的作品便将虚无缥缈的地狱具体化成清晰、可怖的场景—— 震撼人心、触手可及而且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丹·布朗《地狱》中的话,只不过他在书中讲述的是一个当代故事,但丁及其《神曲》仅仅是他铺陈叙事的引线而已。
波提切利《地狱图》(细部)
哈佛大学符号学教授罗伯特·兰登,接受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伊丽莎白·辛斯基的邀请,来到佛罗伦萨协助寻找一种特殊生物病毒的线索,刚有一点头绪就遭遇袭击,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近期的记忆。伪装成女医生的西恩娜在其外套中发现一个标有生物性危害标志的钛金圆筒,兰登却想不起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的。随后他们两人遭到一连串的危险—— 企图消灭他们的是为投毒者提供保护的 “财团” 公司派出的职业杀手,企图找到和围捕他们的是世卫组织派出的高级特工和当地警察。
与此同时,兰登的密码学与文艺复兴时代文学与艺术的知识一直引领着他们的探赜索隐之旅。在文艺复兴的主要发源地佛罗伦萨,他们先从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的《地狱图》发现线索,然后闯过罗马门、溜进波波利庭园,进入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1446)设计的皮蒂宫,又经过瓦萨里长廊和风雨桥来到曾经属于美迪奇家族的维奇奥宫,在五百人大厅观察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的壁画,由此进入邻近二楼的小珍藏室寻找但丁的死亡面具—— 据说是在但丁刚刚过世后,人们用石膏敷在他脸上拓下来的。
最终他们又从险境中逃脱出来,穿过小巷,路经但丁故居,混进诗人第一次遇见贝雅特里丝的圣玛格丽特教堂,之后逃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穿过吉贝尔蒂(lorenzo ghiberti,1378-1455)设计铸造的青铜镀金《天堂之门》,潜入圣约翰洗礼堂,在但丁受洗过的池中捞出被盗的面具,从面具背后找到更多的信息。随后,读者们还得跟随兰登等人来到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以及当时还是一座博物馆的伊斯坦布尔索菲亚大教堂(注:今年7月已被土耳其当局改成清真寺)。
富含历史韵味的地标使小说充满丰富的文化艺术气息,这也是作者丹·布朗驾轻就熟的叙事手法,兰登系列每一部书的精彩包袱都藏在遐迩闻名的人类文化遗产当中。
维奇奥宫五百人大厅内大型壁画《马西阿诺之战》,意大利画家瓦萨里绘于16世纪。小说中兰登告诉西恩娜在画面上方一面绿色战旗(红圈所示)上有画家留下的隐语。图源:giorgio vasari
在威尼斯,兰登被世卫组织派遣的特工找到并在辛斯基帮助下恢复了记忆,得到藏毒地点线索的西恩娜则抢先抵达伊斯坦布尔。兰登、辛斯基等人随后赶到,从还是博物馆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一直追踪到拜占庭帝国的战略蓄水库地下水宫。
西恩娜是整个故事得以展开的关键,这个人物显得十分诡异:她自幼聪明异常,智商高达208,还具有高超的表演天才,但是因为无法融入学校生活,遭到同学们的嘲笑;她曾参加人道组织救助贫困者,却险遭强暴;她一直感到孤独,直到遇到一位遗传学狂人与亿万富翁贝特朗·佐布里斯特,才觉得找到了一位心灵伴侣,并矢志与他一道拯救世界。
根据书中的叙述,兰登等人赶到地下水宫殿时,病毒已经泄露了将近一个星期。这里每日游客络绎不绝,兰登们到来的时刻还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更要命的是佐布里斯特选择的是一种传播速度极快的病原体,而且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一旦释放将无法阻止。
实际上,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已经开始。每个人只要进入那个洞窟、呼吸过里面的空气,就会被传染。他们会成为病毒宿主,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病毒的帮凶,继续传播给其他人,诱发呈指数级传染的疾病,而这种疾病现在已经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到了世界各地。
这个结局十分恐怖,西恩娜这个人物后来的转变更需要读者的脑筋急转弯。根据小说改编拍摄的美国电影《但丁密码》就对情节做了重大改动:影片中的西恩娜从始至终都是佐布里斯特的死忠,在试图引爆装有病毒的容器失败后自尽身亡,世卫组织则将尚未泄露的病毒带走。人类得到拯救,罪犯死有余辜,标准的好莱坞娱乐片结局。
而在丹·布朗的小说中,令人意想不到的剧情大翻转发生在伊斯坦布尔:西恩娜在金角湾劫得快艇成功逃脱之后,又主动返回到兰登身边,向他讲述个人的经历并表明心迹。根据她的告白,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但是读过佐布里斯特的遗书后意识到问题严峻,于是决定阻止悲剧发生。只是她像死去的导师和情人一样,不信任世卫组织和美国疾病防控中心之类的机构,认为病毒一旦由它们掌握,最终将被政府利用,而他们对任何政府都不信任。兰登则对她给予同情和信任,最后,在兰登的鼓励下,西恩娜跟着辛斯基登上前往日内瓦的专机,去世卫组织总部完成自己的救赎。
故事大王丹·布朗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突兀的结局,并对西恩娜这位放毒罪行的共谋寄予同情呢?这要从病毒的制造者说起。
佐布里斯特不仅是一名富可敌国的遗传学家,还是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的忠实信徒与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运动的积极行动者。按照他的理论,地球能够维持人类繁衍生息的理想人口总数应该在40亿以内,现在却已达到了70亿,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诚然,如同马尔萨斯指出的那样,战争、灾荒和瘟疫都能抵消人口增长,但是代价过于残忍。佐布里斯特认为,当代生命科学可以为解决人口膨胀提供一个 “仁慈” 的选项。
因此他制造了一种影响人类生育的“地狱”病毒,认为它就是当代人类复兴的催化剂,就像当年的黑死病为文艺复兴铺平道路一样。他还认为,黑死病在欧洲造成的三分之一死亡率是大自然在可控范围内进行优胜劣汰的恰当比例,因此他研制的 “地狱” 病毒—— 一种 “超人类主义黑死病”,将侵入所有人类的dna并代代相传,但只会在一定比例的人身上激活,最终使得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失去生育能力。
至于哪些人会中招,性别、族裔、阶级、国籍、居住地,书中都没提,只是说病毒会 “随机” 挑选激活的对象。这样作者就回避了优生学与国际政治这样的敏感话题,但也令小说的科学性大打折扣。
佐布里斯特曾向世卫组织推销自己的计划遭到拒绝,于是通过一个叫 “财团” 的非法集团隐居起来实施计划。为了挑战世卫组织的权威,他事先把那个钛金圆筒交给辛斯基,又写了一封告知详情的密信给得意女弟子西恩娜。在一切安排妥当而病毒开始泄露时,佐布里斯特在世卫组织特工的追逐下自杀身亡。怀着不同的动机,西恩娜与世卫组织都想借助兰登的学识找到藏毒地点,佐布里斯特雇用的非法集团则拼命阻挠他们的行动。
在书中,西恩娜曾当着兰登与辛斯基的面为自己、也为她的导师和情人辩护。在这里,共谋嫌疑犯成了新一代思考者的代表,西恩娜变成了故事的主角。
“还有各种新哲学。” 西恩娜补充说。“超人类主义运动即将从暗处走出来,爆发成主流思潮,它的一个基本信念就是我们人类有道德义务,应该参与自己的进化过程…… 运用我们的技术来改进我们这个物种,创造出更好的人类—— 更健康、更强壮、拥有功能更强的大脑。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可能。”
“你不认为这些信念与进化过程相冲突?”
“当然不”,西恩娜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类在过去数千年里以不断递增的速度进化,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发明了许多新技术—— 钻木取火,发展农业来给我们自己提供粮食,发明疫苗来对付疾病,如今则是制造基因工具来改造我们的躯体,让我们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继续生存下去。”她停顿了一下。“我认为遗传工程只是人类进步漫长过程中的另一步。”
辛斯基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张开双臂拥抱这些工具。”
“如果我们不拥抱它们”,西恩娜回答,“那么我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如同因为害怕生火而被冻死的穴居人一样。”
西恩娜上面的那通陈词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瑞士领馆里。虽然已是深夜,西恩娜与辛斯基之间还在进行着这场耐人寻味的对话,兰登作为一名旁听者也在现场。两位女士讨论了采取补救措施的可能性,例如在分析病毒结构的基础上,制造一个与之相克的品系,结论却是任何人也无法保证设计出来的东西不会产生新的可怕后果。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辛斯基突然说出一句令人惊愕不已的话:“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有可能根本就不想对付它。”接着辛斯基告诉西恩娜,尽管自己不赞同佐布里斯特的方法,但是承认他对世界现状与前景的分析是精确的,我们居住的星球的确面临着人口严重过剩的问题。书中是这样写的: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惊吓吧”,辛斯基继续说道,“我刚才提到过,来自全球最重要卫生机构的负责人几小时后将聚集在日内瓦,讨论这场危机,并且准备行动计划。我在世界卫生组织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想不起来有哪次会议比这次更重要。”她抬头凝视着西恩娜。“西恩娜,我想让你出席这次会议。”
“我?” 西恩娜吓了一跳。“我不是遗传工程师,而且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她指着辛斯基的记事本。“我能提供的一切都在你的笔记中。”
“远远不够。” 兰登插嘴道。“西恩娜,关于这种病毒的任何有意义的讨论都需要建立在对其来龙去脉的了解之上。辛斯基博士和她的团队需要构建一个道德标准,以评估他们对这场危机的应对措施。她显然认为你身份特殊,能够给这次对话增加分量。”
“恐怕我的道德标准不会让世界卫生组织高兴。”
“很有可能不”,兰登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去那里。你是新一代思考者的代表,可以提供相反的观点。你可以帮助他们理解贝特朗(佐布里斯特)这种空想家的心态—— 他们是如此杰出的个体,信念强大到以天下为己任。”
小说没有写西恩娜跟随辛斯基前往世卫组织后的行动,也没有交代人类最终是如何应对这样一场全球危机的。通过辛斯基与西恩娜的对话,读者们不难猜测,世卫组织总干事已经倾向于对 “地狱” 病毒采取一种绥靖主义立场。或许这也透漏了丹·布朗本人企图通过小说表达出来的思想:科学与技术不但改造自然,而且终将改变人类自身。
联想到他的下一部兰登系列小说《本源》,内中的人工智能科学家埃德蒙认为,2050年前后人类将退出历史舞台,一个由他们亲手创造的新物种 ——人机混合物将成为地球的新主宰;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必害怕,因为只要人类的创造力与爱的能力得以延续,未来就不畏惧任何黑暗 [2]。
两本书的结尾都显得有些突兀,狂热的理想与犯罪现实间充满张力,光明的尾巴好像是硬按上去的。聪明的丹·布朗似乎有意为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因为他知道:对于技术与生命这样复杂的伦理问题,《地狱》这一类大众畅销读物是无法承载的。
注:原题 “ ‘末日’ 与病毒:丹·布朗《地狱》的晦涩结局”,载《中华读书报》2020年11月11日第16版,本文略有增修并配图。
制版编辑 | 卢卡斯